纯爱战士二昭

昭粉、会粉、姜钟粉
及各种的奇形怪状粉
可逆可拆生冷不忌

【昭会】愿为西南风03

40岁的钟会和15岁的钟会相互魂穿,本章40岁专场

架空史向,私设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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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昭教训了几个仆役,请罪贾氏时半含半露地晓以利害,指望她良心发现,回头是岸。


  插手别家的家务事的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直到司马昭离开钟府,那小孩都没有再出现,司马昭在门楣下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府邸,依旧是繁花锦簇,空无一人。


  请安时司马昭向父亲提及钟府的见闻,司马懿只沉吟一声便揭页而过。


  所以几日后的一个傍晚,看见那孩子带着几员仆人和束脩出现在他家的迎客花厅时,司马昭相当震惊。


  钟家二公子,钟会奉家母之命,尊父亲为师,来他们家负笈游学。


  如今洛阳崇尚博闻广识,林下的诸位才子们看似百家学说无有不贯,实则于触类旁通之时稍有偏重。


  一族之内通常以世代积累的一经传家,颍川尚书经,钟家精老庄,司马家传承的则是史学谋算,这学生特来拜会他家学习治世之学,习《左氏》,《国语》。


  最后这事儿的拍案定板跟司马昭震不震惊没关系。


  父亲在拉家常中不动声色地试了试钟会的学问,那小天才仿佛看破父亲的老谋深算般回答得铿锵华美,这卓绝不群的见识和聪敏让司马懿大为惊奇,便执着他的手欣然应允了下来。


  “夫人教子有方啊,不像小犬,他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只知飞鹰逐狗,不识大字几个。到了如今,也是不成气候!”


  司马昭撇了撇嘴,对他爹张口既来的诽谤应对熟练地一笑,但他的这份余裕很快僵在了脸上。


  他听见他爹和颜悦色道:


  “既然士季今日在此皆因小犬结下之缘,士季便住在小犬院中吧,昭儿,”司马懿看向儿子,虎下脸,“好生招待,若士季受了委屈,我唯你是问。”


  “……”


  司马昭痛心疾首:“我能拒绝吗?”


  他爹用眼神无声回答了他。


  钟会对这安排也有些意想不到,抬头的一瞬和司马昭的视线交汇,在彼此的眼睛里读到同样的嫌弃,但钟会仍是痛快应允了,躬身道:“会多谢老师偏爱。”


  “我初入太祖幕府时,世叔对我多有指点,如今世叔的小儿子请学,也给了我一个报答旧恩的机会啊……”


  司马昭眼睁睁地目送老爹牵着那小妖精的手,朝他居住偏院的方向走去,一口气儿喘得提心吊胆,就怕他爹一时兴起和那小妖精称兄道弟,给他认个叔叔回来。


  虽然被不速之客占了鹊巢,司马昭的接受过程却也不算坎坷。


  好歹是和一众兄弟玩闹长大的,对待这只小鸠鸟也算是来之则安。


  尤其在安定下来后,那孩子别别扭扭咬住一边的嘴唇,语焉不详地哼哼“谢谢你”的时候,司马昭的心立刻就被这小妖精在唇畔不小心露出的半颗小虎牙给萌化了,摸着脑袋就傻笑了起来。


  “以后我做你的你兄长,大事小事有我替你出头,安心,洛阳这地界我说了算。我司马昭在一日,便护你一日。”


  “子上兄今年二十有一了吧。”


  钟会突然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然后静静看着他,等司马昭明白过来这小坏蛋欲言又止的后半句是“怎么还这么二”时,已经是小鹰视狼顾和小武库森森双双本性暴露,堂前兄友弟恭堂后血肉模糊的后文了。


  又几年后,钟会和他的兄长钟毓花费千万起建一座住宅,很快就要搬出司马昭窄小的院子了。那时终于发现自己居然不可自抑地怜惜这个少年已是木已成舟的为时已晚,但轻歌游马的司马公子一个上午就释然了。


  没关系,这世间道理,本就是爱恨一线间。


  *


  一方油布伞遮住了眼前的万顷碧空,雨丝从身边纷纷退去,钟会步下一滞,身边执伞的男子絮絮叨叨,谈论着不久前结束战事。


  “那才叫十万火急,命悬一线,幸好你昭哥哥临危不乱,当即镇定下来,下令将士摆好阵型。王林听闻主帅是位高辈老的太傅亲子,又坚拒固垒安之若素,还以为我在营后藏了几万兵众,佯攻了几个回合便逃跑了。什么叫弄巧成拙,这就叫弄巧成拙,若他光天化日的来,说不定我司马昭已经是他刀下鬼了。”


  钟会索然无味道:“谁能算计得了大将军啊,大将军胸怀雄韬伟略,兼之张弛有度,自能败敌于静。”


  “凭、他、也、配?”


  司马昭几乎是阴狠毒辣地从牙齿间挤出这四个字。


  钟会一下子清醒过来。


  “雄韬伟略?兴势距蜀寇的四万主力不到百里,他却只拨我三千人马戍守,最近的援军,也需一日才能越岭赶到。没错,他的韬略就是思考如何让我被蜀寇乱军分尸,不得好死。”


  “但他失算了,我司马昭,终究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钟会抬起视线的时候,差点错过司马昭眼底隐没的最后一抹阴戾。


  但阴霾一瞬间便雁过无痕。


  雨停了,司马昭收了伞,风吹皱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


  “阿会,”他亲昵地唤,弯起眸子笑了笑,“这些话可别给我爹听了去,否则他老人家又要数落我沉不住气了。好容易才九死一生地回来,要是了结在自家老爹手里,那也太委屈了。”


  他郑重其事道:“知道了吗?”


  “……”钟会展开双唇,只想拉住他的手嚷:我不知道!司马子上,该是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是你梦到了我,还是我梦到了你?!


  钟会本以为,自己再看见司马昭这张脸,会毫不犹豫地拔刀削上去,他本以为,自己恨透了司马昭,日夜思量是先将其碎尸万段还是先让司马昭痛哭流涕下跪认错。可是当钟会再见到司马昭,他幻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无从而怒,甚至连一句质问都问不出口——如何开口,对着眼前这张懵懂又无辜的面孔?


  到了司马府门前,司马昭叮嘱钟会等他一会儿,他有好东西要交给他。


  钟会现在只想寸步不离地尾随在司马昭身后,便随之一道走进府中,连绵病榻的司马懿已经等在花园的长亭中了,听见脚步声才颤巍巍地站起来。


  钟会低眉顺目地瞄向亭中,不由赞叹司马懿的演技果然比姜维细腻太多。


  小儿子劫后余生下了战场,花园最初也是一派父慈子孝,司马懿握住儿子的手感慨万分。


  仆役卸下马车的简牍,一趟趟地往后院搬,司马懿浑浊不堪的眼珠微微一转,慈声道:“昭儿,从军余月,可有懈怠学问?”


  司马昭张口便道:“没有。儿子督兵之余也日夜执卷,苦读不辍。”


  “那为父就考考你。”


  重逢的喜悦从脸上消失了,司马昭视死如归:“爹要考什么?”


  司马懿手臂一展,一卷书简便恭敬地落在了他的掌心:“考孔明之作,这些简牍所载,皆可成诵?”


  “……马马虎虎吧。”


  “嗯?”


  司马昭脊背一挺:“都会背了,爹随便问!”


  司马懿展开书卷择了一章:“何谓识人七法?”


  “识人七法,一曰问之以是非而观其志,二曰穷之以辞辩而观其变,三曰咨之以计谋而观其识……”


  钟会听着觉得甚是熟悉,他本人也是孔明的狂热粉丝,伐蜀时专程绕道祭扫武侯坟茔,诸葛亮的著作更是在幼时就倒背如流。


  然而,这十六计真的被诸葛亮那徒弟学以致用地施在自己身上,又被他反之利用回去,还是穿越前不久的事。


  姜维自投降以来,数次在与他的清谈中涉及天下大势,窥探他的野心,其艺高人胆大,简直不知道“避嫌”两个字怎么写。


  最僭越的那次是他们收拿邓艾初驻成都时。


  钟会讥讽邓艾这次的“劳苦功高”再也救不了他一命了,姜维听见便迫不及待道:「司徒算无遗策,克昌晋道,今又平定蜀地,威名振主,如何全身回师?」


  钟会腹诽:我怎么就不能好好回家了?


  这个沉默寡言的将军突然滔滔不绝了起来。


  「昔韩信见疑,文种伏诛,今邓艾押解,殷鉴不远。司徒功德既立,为何不泛舟绝迹,或登峨嵋之巅,明哲保身,全功而退?」


  直视着那双坚定得宛若真心在为他推心置腹的眼眸,钟会悄悄震动。


  姜维羁旅托国数十载,内外交逼之下举步维艰,素来是厉行却寡言,深沉且不露,即便并非天生笨口拙舌,也该在长期的隐忍压抑之下不善言辞才对。


  如今,姜维竟肯为他长篇大论地巧言令色,叫钟会不知该感慨姜维果然是真材实料的名士,还是该感佩这将军的对故国的执迷不悟。


  于是完全改不了调戏名士习惯的钟会露出一副感触很深的表情说:「姜维将军言之过远,如今率土未定,而克乱一统的才能尽负于钟会之身,此乃天降大任于钟会,若钟会只因瞻前顾后而壮年归隐,置中原离乱而无睹,弃苍生水火却不顾,钟会岂不为天下笑柄,岂不为千古罪人?」


  「…………………………」


  即使是阅人无数姜伯约,也未见识过可以面不改色地放言一番“舍我其谁”的狠人,猝不及防就被“穷辞辩”了。


  就在姜维怔愣时,钟会将他迟迟未动的酒盏接到自己手心,一饮而尽,然后用醉意朦胧的眼光很近很近地在他脸上一漾:「况且如今的情况还远不至将军所说的这一步……但另当别论的是,若与我同游峨眉那人是姜维将军,钟会云胡不喜?」


  接下来正如钟会所料,姜维看着他,那些真情款款的笑全部凝固在嘴角,一缕也挤不出来了。


  那时的钟会毫不在乎姜维究竟将他的话理解为野心还是抱负,因为那时的他不信世上谁有本事利用他。为人矛戈,跋山涉水,即使危局重重,即使可能为了姜维所说的“晋道”而一去不返,魂羁异旅,那也是他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所以,此心,此情,容不下半点玷污。


  “四曰告知以祸难而观其勇,五曰醉之以酒而观其性……”


  直到长安传来的一行“相见在近”,彻底敲碎了这堪称傲慢的自作多情。


  甚至姜维也看出其中关节:「洛阳与长安相距路远,他要整顿兵马,要扎营跋涉,少说也需余月时间,可见你攻克不久后他便有所准备。司马昭早生疑窦,你若回去,必为他所害。」


  「若奈何?」


  「我愿为士季先锋,率五万人马,出斜谷道,先行打回长安。」


  「……五万?」


  拿了兵再转头对他这个光杆司令来个瓮中捉鳖,即使夺不回长安至少也能复国吗?


  钟会惨白地笑了笑,望向辕门外的北方,风雪遮蔽了垂阳,而再往深处去看,也只有风雪了。


  「可是伯约,长安实在太远了。」


  ——对你我皆是。


  「士季,相信我。」


  姜维在他身后诚挚地说道。


  「……」


  钟会闭上眼睛。


  记忆回旋,视野中骤然升起一片暖澄的光,玄色朝服的司马昭在暮色四合中远远地对他转身,然后就定定地站了一会儿,仿佛在悲悯地遥望门厅中的他,可司马昭的轮廓太模糊了,大将军究竟露出了怎样的神情,钟会完全看不清,也根本不想去揣摩。


  那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傍晚,为这个平平无奇装点上特别意义的是魏帝曹髦年轻的热血。


  是贾充的愚蠢,将钟会设计好的风平浪静的权力更替变作一场腥风血雨,这一次弑君的后果深远到连算无遗策的钟会也无法预计,朝局动荡、民心不稳都不足一提,他们甚至可能被一举颠覆,可能会千秋百代地声名狼藉。


  「用贾充的命平息众怒,是当下的唯一转机,这种时候必须当机立断,才能与此事划清干系。」


  大将军府的内室,钟会按捺住愤怒向他侍奉的君主进言,他知道发火已经于事无补,即使此时贾充就战战兢兢地跪在司马昭的朝服之下,即使此时钟会恨不得一剑上去刺穿了他。


  「钟校尉为何要千方百计地除掉我?」


  他们已经口干舌燥地吵了许久,贾充本就是理亏的一方,钟会恰又能言善辩地要置他于死地,但贾充仍不肯放弃,善弄权术的他同样洞悉钟会的破绽——而且是掌管生杀的司马昭最为忌讳的破绽。


  「充自知品行不端,不比裴叔则合君心意,也不如嵇叔夜得君爱重。可君难道不知,大将军的功绩不只需要校尉的堂堂大略,也需要充的处心积虑。充愿与君泾渭分明,充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君大可继续与德鑫名士雅室交好……」


  「雕虫小技!」


  钟会冷笑着打断他的委曲求全,高高在上道:「其实你已经走投无路,无话可辨了,否则你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何必拿我的私德私情做文章?你可知为何你只能去做那些龌龊勾当吗?因为这才与你的才具相合。征伐权谋自然由我钟会承担,你,也就只配在此玩弄唇舌,挑拨离间。」


  贾充未有料到自己也有被看破的时候,脸上瞬间失了颜色,哆嗦地望向朝服深黑的司马昭,这个男人依旧背剪着双手沉默不语。贾充没有在大将军晦暗难辨的脸上读出怒色,这让他的战栗稍微平息了一些。


  就在贾充提心吊胆地等待着自己命运时,司马昭的视线终于向他转来,展出了手臂:「起来,莫要跪坏了腿,公闾还需随孤去玄伯那里走一趟。」


  钟会惊怒交加:「大将军!」


  「大将军……」贾充的眼中溢出了长长的泪,积攒的焦躁和不安终于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全然释放了,「臣惶恐,臣已经站不起来了,臣……」


  钟会觉得这一幕苦肉计简直不可思议,丢人至极!他无法接受司马昭浪费他的苦心孤诣,去救这种货色。


  「贾充该死,将军何必担负污名救他?屡次三番,没完没了!将军,你在想什么?」


  司马昭的处境,没有人比钟会更了然于胸,只是盛怒的他已经无法体谅,而司马昭也不能在此时解答他。司马昭只能弯腰把哭哭啼啼的贾充扶起来。


  「孤意已决,到此为止吧。」


  「为什么?难道我就不值得信任吗?」


  可钟会不甘心就此罢休,他追逐着两个人冲了出去,司马昭却示意守卫拦住他。


  「你究竟是难以放弃这枚棋子,是难以割舍这个人?」


  横来的斧钺挡阻住他追赶的脚步,钟会用双手攀上利刃,血顺着冰冷的金属迅速下淌,他倾着身子向外嘶喊——拜司马昭所赐,他已经全然不顾形象了。


  「那我呢?那我们谋划的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为了救他、为了你的体面而功亏一篑吗?」


  而司马昭在他的呼喊下确实回头了,在那个距离,他可能看不清钟会濒临崩溃的神情,也可能看不到他手心流出的鲜血,但他一定能听到他的声嘶力竭。


  「大将军!」


  那个瞬间,白马寺暮钟声远远荡了来,几十年如一日得浑厚悠长。


  世事更转,权势几经易主,天地间物非也人非,而在夕照时分的庭院中回首的那人,从幼年一路相伴了漫长的时光,容不下旁人插足的那个人,本该熟悉得不分彼此,信任无间的那个人——


  在他喊出“将军”的刹那便回了身。


  像一个王者般决绝地迈开脚步。


  消失在了暮色的深处。


  裂痕,原来是从那时就产生了吗?


  “钟公子,钟二公子?”


  钟会猛然抽回神,司马昭深色的背影仍伫立在春花簇拥之中,钟会的手心松开了一排血痕,疼得他牙齿轻打磕声音发颤,“……何事?”


  司马昭的小跟班在他身后忧心忡忡的耳语,“二公子没问题吧?”


  “他方才还在温书,误打误撞,背的正是诸葛兵法。”


  小跟班松了一口气:“那小的就放心了。”


  钟会不置一词,过了会儿才说:“但后面的那一问,他定答不上来。”


  小跟班正笑容慈祥观赏他家二公子侃侃而谈的姿容,过了半晌,他一张大嘴:“啊?”


  钟会细数着三十年前的记忆,毫无负担道:“他分明知道答案,却倔强不答,老师斥他狂妄,他死不认错,最后被盛怒的老师家法伺候,一个月下不来床。”


  “那可如何是好!?”


  “你若想救他,去后院领几位小公子来拜见兄长,顺便将他们的生母也请来。”


  “啊?那前院还不打起来?”


  “听过移祸江东吗?”


  小跟班茫然摇头。


  钟会叹口气,懒得跟他解释:“速去,晚一步,你家公子半条命就没了。”


  小跟班转头就跑。


  钟会恹恹地重新看向司马昭,他正杵在凉亭外无精打采地背:“善理者不师,善师者不陈,善陈者不战……”


  然后就闭嘴了。


  “嗯?”司马懿好像从半昏半梦中转醒,缓缓掀起眼皮,“还有呢?”


  “爹……”


  “还有呢!”


  突如其来的暴怒。


  书简摔碎在地上,四下的仆役稀稀拉拉跪倒一片。


  自从被曹爽打压,这几年,太傅越来越喜怒无常,司马懿行将就木的流言在京中疯传,几家静观其变几家拍手称贺,太傅府上下也都提心吊胆地伺候着。


  除了他这个二儿子,依旧规矩得我行我素,也叛逆得我行我素,仿佛一开始就看穿了他爹的伪装,看穿了他爹那戴久了,摘都摘不下来的面具一般。


  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他们是怎样可怕的怪物,没有人会比现在的钟会更清楚了。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们的对手,在输的一无所有那一刻之前,也许还在高床暖枕地做着千秋富贵的美梦。


  曹爽步步紧逼,司马懿十年忍辱,敌进我退,一退再退,他的“善败”,挣来一寸阴养死士的余地,挣来一线司马家族反扑的生机。


  可父亲言传身教的那句善败者不亡,为何司马昭背了半个甲子都记不住?


  ——等等,他为何要记得住?


  钟会一下子像从梦中清醒了过来,这里是洛阳,是他如鱼得水的家乡,而司马昭——那在他之后全部的生命中,像凶悍的捕食者将他按在厉爪之下驯化的君主——此时尚且年轻,他还不懂得隐忍避让,更不懂什么权谋算计。


  他棱角分明,他会被司马懿厉声呵斥跪在地上,却咬着牙不肯退让,家法凌厉地落在他的身上,可他依旧不服气,不服气将自己九死一生置于曹爽大营,腹背受敌只是为了换取父兄的隐忍屈让;不明白即使被当做弃子他也逃回来了,为何一切仍未改变?


  钟会怔怔望着司马昭年少清俊的面容,第一次对当今年号并非“咸熙”而是“正始”诞生如此清晰的认识。


  他至死难忘发生在这个正始之末的天下名士少有全的噩梦,而王弼是梦中如附骨之疽的影子,药香铺满内室,钟会与他之间隔着一扇画屏又一笼纱帷。


  「相见争如不见,至少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司马师和夏侯玄,士季,就此别过,对你我都好。」


  「你病糊涂了吗?在说什么混账话!什么就此别过?」


  「士季不明白,难道是要我写一封绝交书,昭告天下吗?你走吧,善自珍重。百年之后,再来相会。」


  「好,好,我走,我会保重自己,我会长命百岁,然后证明我是对的,王辅嗣,我的所作所为,你便在地下好好看着吧!」


  他亲手扼杀了那个叫做钟会的,天真未泯的少年,从此彻底地鄙视“三贞九烈”和“高风亮节”,可同时,他又如饥似渴地与那些“高风亮节”相交,用狡猾的语言和手段调戏他们,欣赏着名士们的失态慌张。


  他的名声因而变得微妙又糟糕。


  钟会不在乎这些。


  他只是想知道,为何他找寻到的那些名士们,偏要像生铁一般铮铮又不堪一击呢?


  为何非要他眼睁睁地,在魏晋嬗变的狂风骤雨中,注视他们一个接一个注定般地摧折呢?


  钟会无论如何也学不会,为了所谓的气节,付出仅有一次的性命的这种赔本买卖。


  直到他孤身在蜀,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从一开始就奔着送命的交易,也令人趋之若鹜,而这次的局中人,正是他自己。


  那些名士们身赴死局时就是这样的心境吧,一种类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坚守。只不过名士们守的是气节,钟会守的却是……


  罢了,如今这些皆已成虚妄了,钟会认定,这些独属于自己的过往,不会再重现了。


  根本不会有伐蜀,甚至不会有司马家的只手遮天。


  钟会望向遥远的天空。


  离正始之变还有十年,十年,够他力挽狂澜了。


  魏庭如日中天,而政变和瘟疫尚未降临,故友健在,清朗乾坤在少年郎的眼前虔诚地铺展而开。


  管他是不是一场梦,即使是梦,过一把反客为主的瘾,也此生无恨了!


  钟会心跳得剧烈,像要飞出胸腔,身体的每一滴血液都烧灼起来,无穷无尽的精力在他的筋脉中澎湃,他的双目绽出精光。


  他逃离了。


  从门廊一路跑出门口,跑过洛阳的长街,跑过隽永记忆的嘈杂生机,向熟悉的方向奔跑,雨丝迎面扑来,清冽的风划进他的气道,他大口呼吸,宛若无限的新生。


  王弼正在家里整理笔记,叮呤咣啷一长串的足音闯入他的家,他的书房,然后长驱直入到他的身前,他把自己的专注思索的脑袋从书卷中抽离,立刻被那不速之客双手捧住,额头贴在额头上。


  “辅嗣,辅嗣,”钟会兴奋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会改换乾坤,我会阻止正始的那场浩劫。


  无论司马家,还是曹爽,对于通晓未来的我来说,力挽狂澜、取代他们,简直轻而易举。


  “士季,人固有一死,”王弼有些哭笑不得,“好好的,你做什么咒我?”


  “你就在书斋安心读书,等我的好消息吧!”


  钟会松开他,转身就往外跑。


  “士季!”


  士季任性而自由地离开他的家,正如他任性而自由的闯入,王弼望着那如风的疾影,相贴的前额还一片温热余留。


  *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后面,是什么?”


  仆役战战兢兢瑟缩在一旁,司马懿最后一次指向跪地司马昭——下次指向他的就不是司马懿的食指,而是仆役战栗的双手奉上的家法了。


  但司马昭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逼近,他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却迟迟没有寻到期盼的人影。


  “看什么!”


  司马懿的怒喝拉回他的视线,司马昭赫然站了起来,在司马懿的瞪视中,昂首阔步,一步一步地,迈向年老佝偻的司马懿。


  “你给我站住!”


  他没有止步。他已经比他的父亲高出一个头了,所以,但使他稍微抬起一分垂下的眼帘,就能如他的兄长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那样,平视他的父亲,而再稍微抬起一分,他甚至就能俯视他的父亲,俯视至高无上,万人敬仰的父亲。


  但司马昭依旧没有,他始终温顺地低垂着眉眼,然后甩开裾摆,重新规规矩矩地跪在了司马懿身前。他向他那威仪万丈的父亲磕下一头,道:“爹为何非要我败呢?”


  司马懿皱起一只眼睛,“什么?”


  “我知道有的事不容差错,败就是粉身碎骨。”司马昭流畅地说着,视线始终本分地落在司马懿的鞋尖之前一寸的位置,“儿子愿勠力竭智,立身不败。”


  他不要学诸葛亮的善败而不亡,他要学他的父亲,善败而不败。


  “狂妄!”


  司马懿怒喝,俯下身,用变得衰老的身躯压迫向他的孩子,“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曹爽是谁,你以为——这个天下是谁的天下!”


  不过小小太傅之子,你要造反吗?


  “你以为,你一心‘不败’的敌人是谁?!”


  若你刚愎不道,那么你的敌人不止是宗亲,是群儒,是豪族,是吴蜀,是天下的群豪士林!


  司马昭静默片刻,突然说:“是,儿子知错,这些话,都是我对爹关起门的剖白,胡言乱语,混淆视听。爹教训的是,是我狂妄了。”


  就像算计好一般,司马昭毫无转折地服了软。司马懿微怔地看着他年轻的孩子抬起脸,注视他,握住他的手,司马懿的手心被塞入了什么触感柔软的东西。


  那是一卷细绢,填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司马昭在伐蜀余月的军中窥探到的,也是同在军中的曹爽窥视得到的,每一条追查下去,都将是置司马家于死地的铁证。


  “我心性尚浅,生死攸关之事,父亲瞒着我也好,但若父亲有难处,请一定记着,儿子愿为父亲效命。”


  他面露崇敬地仰望他的父亲,瞳眸中猎猎闪跃着年轻人的雄酬壮志——或者说,狼子野心。


  司马懿握着那细绢,收紧手心,错开了儿子露骨得灼热的视线——他的双眼微眯,目光越过司马昭的头顶,落向庭院不知何处的方向。


  然后,他妥协道:“晚膳后来找我。”


  *


  钟会赶回司马府时,天已经擦黑了,他平复了一番胸口的激荡,踏上香阶。


  “阿会。”


  钟会转头,司马昭从不知何处的阴影中走出来,钟会从他的脸色看出他的心情不太好,暗自忖度大概是问题答不上来被司马懿家法教育了,可再看他挺秀而立又不像被鞭笞过的样子。


  “我不是叫你等我吗?”


  原来在意的是这个吗?


  “辅嗣他……唔!”


  钟会的谎话才扯了个开篇,司马昭就拈着一块糕点堵住了他的嘴,菖蒲花的清香溢满齿颊,钟会惊讶地望着他,司马昭脸上的不悦化开,淡淡笑了笑,“进城碰见就买了一包,一直贴身收着,本想趁热给你,你看你跑哪儿去了?”


  哪来的碰见,城内只此一家的小贩不是和你进城的路线南辕北辙吗?钟会不动声色地吐槽,问道:“还有吗?”


  “有啊,你自己找。”


  司马昭把双手背剪身后,气定神闲,邀请钟会搜身。


  钟会对这幼稚的小把戏不齿地嗤笑一声,但他探向司马昭的双臂却出卖了自己的心思。他踮起脚尖迎了上去,腰间的玉佩和司马昭的撞在一起,霎时间,环佩琅琅。


  那是成双的款式,镌刻着舒展羽翼的孔雀,王弼对此还打趣过:“你们为何要佩戴一对比翼鸳鸯?”然后被钟会一册竹简砸了过去。但鸟类看起来的确大同小异,玉上之物交颈厮磨,缭乱气息,成双入对,散出泠泠私语,司马昭垂下眼帘深深凝眸,唇角含着笑。


  钟会足够专心致志,他回忆起司马昭方才有意无意往右边瞄,便捏住他的袖管握了下去,却握了个空,只抓住了衣料下的一截小臂。


  “哈哈,其实就在我的手里啊。”


  钟会小脸铁青,司马昭见状便不再逗他,手腕一翻,小小的油布包裹躺在他的掌心。


  钟会哼了一声,拿过来拆解开,有些迫不及待往口中填进半块,自出征去了西川,他很久没有尝过菖蒲糕的味道了,他的心情开朗了一些,大发慈悲地关心道:“太傅打骂你了吗?”


  司马昭脸色陡然悲愤:“你觉得呢,亲儿子啊,可狠了!”


  钟会相信了他的话,忍俊不禁:“我房里有伤药。”


  “……阿会。”


  司马昭突然低低地唤他。


  钟会抬眸看着他。


  “哈,没事……”他又咧开嘴笑了起来。


  钟会翻了个白眼,司马昭说:“又下雨了,我们进去吧。”


  钟会应了声“嗯”,向府内移步,司马昭在他身侧迈开半步,又欲言又止地道:“阿会……”


  钟会怒:“有话快说!”


  “……哈哈,其实也没什么,我在想,虽然此次出征无功而返,但西蜀迟早要被我收入手中的,我有这个预感,说我咽不下这口气也罢……司马昭发誓,此生必取蜀地。”


  声音坚定了起来。


  仿佛一口气击穿了二十五年的岁月。


  钟会莫名惊惶,移开目光去看远处的街景。


  烟雨长街,芳树葱茏,洛阳百姓千家万家的灯火亮起来了,炊烟在墨蓝色的天空细细袅袅地升起。


  这里是他熟悉的家乡。


  “阿会,说不定那时我也就封王加爵,万人之上了……”


  司马昭在耳边不急不缓地叙说着未来,钟会将剩下半块的菖蒲糕送入口中,清甜一下子就缠在了舌尖。


  细雨凉凉地飘进他的眼睛,汇聚着快要掉下来了。


  “若真有那个有朝一日……”司马昭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


  “我想要许你一个恃宠而骄啊。”



  贾充心惊肉跳地候着,男人依依不舍地将身子回转,贾充才把哽在心头的半口气长长地舒了出来。

  贾充笃定,司马昭一定没看见钟会脸上濒临崩溃的无助,也没有看见那抹从钟会手心淌下暗红涓流。

  司马昭就像他那年岁不永的兄长,已经出现眼昏的征兆了——贾充本为此忧心,然而此时贾充却比司马昭的任何政敌更庆幸大将军的衰弱。

  突然司马昭笑道:“此次为了搭救公闾,孤可谓不计代价,把不能招惹的人也给彻底招惹了。”

  贾充的一颗心于是又提到了嗓子口,司马昭经常对他的心腹假以辞色,拊掌而笑,抚背而笑,他是容易让下属感到亲切的主公,但谁也不敢僭越——除了没长脑子,不知轻重的。

  大将军会笑,却不代表他笑时心情多好。贾充伴随司马昭左右察言观色了几十年,一眼就能看穿大将军尊意究竟如何。

  迫于盘根错节的政局形式司马昭不能拿他怎样,但也许司马昭就破罐破摔了呢?

  以贾充的经验,没有比现在更凶险的情况了。

  于是他战战兢兢,汗出如浆,大喊着就跪了下去。

  “臣……万死不能报答将军!为答将军恩情,臣愿唯将军马首是……”

  司马昭捞住他的手臂停住他倒下的身子:“卿屡次下跪,是否要孤为卿请一架车辇才肯移步,哦,大行那辆正巧空出来了。”

  贾充直接汗不敢出了,他仓皇直起身子,缄口不言地在司马昭身后亦步亦趋。

  成济哭喊着扑上来抱住司马昭的腿时,贾充的心又是一颤,但司马昭只是抬腿挡开了他的臂膀,熟视无睹地越过快要晕过去的成济继续前行——这一次不见得是司马昭眼昏,他对周遭反应迟缓,也许他的神魂已然失落在身后大将军府的那间内室里了。

  “你的确该报答孤,众怒难平,看来伐蜀一事再无可回避……”

  贾充仔细听着每一个字,即使司马昭其实只是在喃喃自语。

  “……可满朝文武有谁能任此重责呢?你么?呵,也只有他了吧。公闾啊,你可得回报给孤忠心才是,孤为你牺牲良多,你要知道,孤本想……”

  “……本想?”贾充在心里追问了一句。大将军没有继续下去,他摇摇头:“若兄长健在,想必不会至此。”

  怎么,他后悔担负起家族的命途了吗?贾充记得初遇司马昭时他是壮志凌云的,怎么在已成定局的如今,他又忆起无责无权的好了吗?

  贾充突然觉得这实在太过荒唐了。

  年轻的皇帝当街被刺崩逝,“忠心”的臣子各怀鬼胎地聚在府前,成济哭喊着无人倾听的冤屈,钟会声嘶力竭……最后白马寺的暮钟声色沉浑古朴地鲸吞了这些喧哗,几十年如一日地,在人们手忙脚乱地修补好心中的裂痕之前,就残酷急切地将时光推向了在劫难逃的明天。

  ——本想?

  在这个荒唐的,身不由己的时代,你本想做什么,又能做到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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